黑发、香烟与高筒帽

【贰】勃艮第红

“兄弟,你对女人有什么认识?”

“……毒蛇和疯子的结合体。”

人群安静了几秒,随后爆发出心领神会的粗俗大笑。

“我们这位沉默寡言的绅士永远语出惊人。”一位身穿老式西服,持着手杖,看上去不怒自威的老人走到他身旁,用力拍了下青年过于瘦削的后背。“不过,阿尔伯特的洞察力比他的言论更加惊人。”

被西装革履的绅士簇拥的青年闻言,只是以嘴角的轻微笑意作为回应,淡得甚至都没有改变面部的线条。

“没错!女人,特别是家庭妇女…他妈的就是一群整日尖叫的疯子!”旁边一名身形臃肿的男子涨红着脸高声附和。那双浑浊的眼珠子从被横肉挤变形的眼缝里费力转动,朝老人投去谄媚的讨好眼神。可惜的是对方连余光都没有留给他。

胖男人的声音又利又细,在酒精的催化下,比平日里更加刺耳,就像竭斯底里症患者发作时的叫喊那般令人难以忍受。

阿尔伯特不禁皱了皱眉,随即垂下眼睑打量自己手里的酒杯。深红色的葡萄酒在透明的玻璃容器里微微晃动,仿佛试管里经过稀释后的血液。

“陈年勃艮第黑皮诺红酒的风味简直无与伦比……”

“您要是尝过奥克斯勒产的干白,这个结论恐怕就要再斟酌一下了。毕竟可不是任意一款酒都可与生蚝完美相配的。”

“而且生蚝的品种最好是Belon!”有人兴奋地加入到讨论的行列中。“没有什么比这更享受了……”

“别忘了再带上几个金发妞!”

“顺便赏那群可怜的姑娘们一些西班牙的长筒袜吧,这样她们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了!”

再度爆发的大笑更加猛烈了。

红酒的温度逐渐蔓延到指尖,那扎眼的红色好像也随之沾染上来。危险而美丽的色泽,时常让人联想到同样艳丽的毒物。

或者说,毒药总具有致命的吸引力。

阿尔伯特忽然一阵作呕。

“绅士们。”老人把手拢在嘴边咳嗽两声,压低了嗓音开口。周围的嘈杂声总算下去了些。“法国酒的确是好东西,但诚邀诸位今夜齐聚于此,乃是为了庆祝更好的消息——”他把目光转向身旁的青年,后者恰时抬头,不慌不忙向众人露出客套而礼貌的微笑。“我的侄子,阿尔伯特·德·卡斯德伊。今天是他的二十岁生日,而我在此正式宣布,阿尔伯特将成为卡斯德伊家族的合法继承人,并在未来逐步接管卡斯德伊的家族产业。”

尽管这在早前就已经是家族内公开的秘密,但人群中还是发出了些许骚动。接着,绅士们心照不宣地举起手中的酒杯,笑容看上去真诚得几乎发自内心。

“致未来的继承人——”

“致永恒的日不落帝国——”

“致最伟大的维多利亚女王!”

青年维持着脸上的虚伪笑容,跟着众人举杯相碰,再仰头一饮而尽。

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管畅通无阻地一路滑下,浓烈酒香混着馥郁果香顷刻在舌尖至胸腔中激荡,饱满复杂的韵味渐次漾开。

这酒太难以捉摸了。

他这么想着,闭上双眼,将眼底的茫然一并隐藏在深红之下。

 

 

狂欢过后往往是筋疲力竭的落寞。

坐在马车里的阿尔伯特把头靠在车窗边,嘴唇抿成了紧紧的一条线。他们走的这条路坑坑洼洼,加之刚下了场夜雨,咯吱作响的车轮时不时就驶进水坑里,溅起哗啦啦的水花。虽然在宴席上没吃什么东西,但那些黑皮诺酒的后劲相当大,加之路程的颠簸,阿尔伯特只觉得头昏脑涨,胃里一阵阵的恶心。

够了。该死的,我需要来点新鲜的空气。

他用力扯开喉结下方的领带,忍着不适,以尽量平和的声音开口。

“停车吧。”

车厢外又传来一声鞭子抽在马臀上的轻响。

“抱歉,少爷。我没听清,您说什么……?”马车夫是苏格兰人,说话有很重的口音。阿尔伯特咬咬牙,又抬高了音量。

“我说停车。”

马车终于停了下来。青年如获大赦般一把推开车门,抬脚就踩在泥泞的街道上,克制自己想要大口喘气的冲动,保持着风度地做深呼吸。

“您还好吗?”

“没事。”他摆手示意车夫不必过来,随即挺直后背,整理自己的礼服。“你先回去吧,我去散散步,跟舅舅说一声我晚点就回去。”

“可是老爷有吩咐过,而且这里是……”

阿尔伯特将自己的衣领上最后的皱褶抚平,然后扫了车夫一眼。后者立刻噤声,转头狠狠给了马背一记鞭子。马嘶鸣起来,加快了速度,拖着马车很快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。

青年正了正头上的高筒帽,在十字路口张望了一下,随意选择了一条街道作为了自己散步的道路。

卡斯德伊家没有哪个下人会傻到敢跟未来的伯爵对着干。不,就算是在詹姆舅舅没有承认阿尔伯特作为继承人的合法身份之前,府邸里就已经形成了对他的敬畏之风。

伊顿公学的高材生、最年轻的三星级马术骑手、老伯爵最为器重的侄子……

还有什么?

青年迷迷糊糊想着,嘴角咧开无谓而嘲讽的笑。

外人总是对他们而言陌生又无法企及的事物心生艳羡。

 

 

这是条陌生的街巷。

自己从没来过这。两头的墙壁极其潮湿,墙皮剥落得东一块西一块,露出底下陈腐的红棕色砖头。霉味和某些来路不明的奇怪气味混杂在地面积水蒸发而成的薄雾里,恶心得让人直皱眉头。阿尔伯特把自己的长风衣敛了敛,以免衣料边缘蹭到肮脏的墙壁。巷子里很安静,能听见的就只有他行走时溅起的水声和不太均匀的呼吸声。皮鞋鞋面早就沾上了污渍,不过他不是特别在意,只是抱着孩童探险般的心态在迷雾中继续向前走。

我现在看上去就像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开膛手。

青年在心里偷偷笑了一声。

可惜我对医学一窍不通。

 

忽然,一股冷冽的烟草味猛地蹿进了他的鼻腔,还伴着若有若无的女人香气。被雾气弄得脑袋发麻的阿尔伯特打了个激灵,神智立刻清醒许多。他把压低的帽檐向上抬了些许,往远处望去——

隐约有光,就在迷雾的深处。

 

令他感到不适的是,那光是暗红色的,在灰白面纱似的雾气笼罩下,犹如一颗不洁的心脏。
红色向来不是什么安全的信号。但无视内心暗涌的想法,他还是为灯光所吸引。

阿尔伯特循着光亮走去,终于在越发稀疏的雾中看清,不远处有个挂着灯的旧招牌。招牌下,有个人正靠在门边抽烟。

那是一个女人。

她有着一头卷曲的黑色短发,凌乱地下垂着,有好几缕甚至都遮挡在她的脸上。她给人感觉相当瘦,瘦而挺拔。可是在伦敦的冬夜里她却只穿着一件过于宽松的男式长衬衣,最上面的几颗扣子也没有扣好,随意向人们展示着自己的锁骨和胸膛。女人慵懒地靠在墙上,修长的双腿交叉着支撑身体,她甚至都没有穿鞋,青年可以看见她脚趾上涂着的鲜红指甲油。亮亮的,像十片散落在地上的玫瑰碎片。

女人注意到有人接近,于是停下手里的动作,转过了头。

凌厉又轻佻的长相。

他隐隐猜到对方赖以为生的活计,潜意识里的固有成见已经要忍不住泛起它那鄙夷的念头。

这个时候自己应该朝对方投去一个充满厌恶的眼神,随后毫不留恋地快步离开。然而阿尔伯特却发现自己没办法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分毫。

这很奇怪。她是女巫吗?

 

似乎是觉得青年沉默的模样有些好笑,女人薄薄的唇向上勾起一个暧昧的弧度,看向他的狭长妩媚的眸子也眯了起来。

阿尔伯特起先一怔,随后,不可名状的恼怒浮上大脑。

他感觉自己被对方羞辱了。

强烈的羞耻感让这位贵族青年以不屑的冷哼作为这次调情的回应。他裹紧了身上的风衣,转身便要原路返回。

 

“玛莲娜。”

“……嗯?”他刹住脚步,半是警惕半是疑惑地回头看去。

“我叫玛莲娜,先生。”

女人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,脸上的神情更令他捉摸不定。她将还未抽完的烟扔在地上,侧过身子正对着阿尔伯特,上挑的眼角在迷离的红光下格外妖冶。

玛莲娜笑得漫不经心,仿佛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。可她的眼睛,那双狭长而野性的眼睛,始终牢牢地钉在他身上。

等阿尔伯特回过神时,自己已经站到了玛莲娜的面前。两人几乎是脸贴脸的距离,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对方的模样。那头凌乱黑发之下,是一张未饰浓妆的素净的脸,混合着西方的典雅和东方的神秘,却呈现出最离经叛道的淡漠。

她只涂了层口红。

上帝啊,她嘴唇的颜色像极了那杯红酒。

“夜晚有很多种消遣的方式。”

之前在雾中闻到的那股与寻常脂粉气味截然不同的香味再度出现,随着两人逐渐贴近而不断氤氲,如同有了自我意识的生命体般渐次缠绕上阿尔伯特。

他妈的,酒劲怎么又上来了。

 

“我想您会喜欢的。”

女人温热的肌肤贴在了青年沾满冷汗的皮肤上。两人身后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,里头昏暗幽深。

阿尔伯特的眼中只剩下那片红色的唇。

真正的勃艮第深红只在午夜绽放。

评论 ( 10 )
热度 ( 108 )
  1.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亨特先生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