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亮镇
*黑童话风格
*中世纪设定
——月亮是疯癫
奶奶，跟我讲个故事吧。
好，那你乖乖坐在凳子上噢。今天给你讲一个，我小的时候大人说给我听的故事。
村子里的老人们说，月光里滋生着阴暗的力量。每当满月出现的时候，月光笼罩在被诅咒的山坡后头，不属于人世的小镇就会显露出它的轮廓。在黑夜中寻找方向的路人受其诱骗，会不知不觉走进那片邪恶的区域。由此，无辜的猎物被陷阱吞噬，随着小镇一起消失在黎明的第一缕阳光中，从此再没有人见到过那些人的踪迹。
奶奶，小镇长什么样子？
那是一片生灵无法生存的寂静之地。红色的屋顶密密麻麻挤在一起，尖顶几乎要刺破天空，石砖砌成的墙壁爬满了枯黑的藤蔓，门前的台阶上落满了另一个世界的尘埃。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就存在的，也没有人知道是谁建造了这些不详的屋子。
里头有什么，是谁住在那里？
里面居住的，都是蛰伏在黑暗中，极其邪恶，不可名状的生物。
可是它们都长什么样子？为什么那些生物都是邪恶的，还有……
不要再问了，一个听话乖巧的好孩子应该懂得适可而止！记住——“月亮是疯癫！”
警惕月光的诱骗，永远不要在满月的时候出门！
从我记事起，家里的大人们就不让我在满月的晚上出门。
满月夜出现的邪恶小镇，是村里人人皆知的一个传闻。
我住的村庄坐落在山脉边缘的河谷处，木制的小屋沿着河流两岸分布，而尖顶的灰色石砖砌成的教堂伫立在河流的最上头——按照老人们的话说，是神的指示，让教堂镇守在这个位置，震慑山脉中原始的邪灵。
教堂的后头，即将深入山脉的地方，是一大片漆黑而安静的森林。阳光从来没法照亮那里，仿佛里头蛰伏着什么可以吞噬光亮的生物。奶奶告诉我，黑森林里都是高大粗壮的橡树，它们破土而生的岁月已经久远得不为人知，因此橡树们才是这里最早的生灵。最初到来的人类对这些古老而属于蛮荒的生灵心怀无知的敬畏，并将其奉为信仰。然而随着主的福音遍至，智蒙初启的人们感知主的恩泽，纷纷摒弃混沌时期的信仰，投入教会的庇荫之下。古老的树灵失去了自己的信徒，逐渐变得愤怒可怖。
每每说到这儿时，奶奶总会一边在胸口划十字，一边不厌其烦地添上一句：
所以，远离异教的影响，是每个虔诚的教徒应贯彻的信条。
但我最感兴趣的是——故事里那片被诅咒的山坡，就在黑森林的尽头。
“你想去山坡的另一边看看吗？”
我冷不丁脱口而出这个冒险的提议，莎拉吓得差点跳了起来。她先是飞快地向两旁看了眼，确定没有人朝我们这边张望后，才拉下了脸小声地呵斥我。
“你在说什么可怕的事啊，马丁！主会责怪你的！”
“主每天都要听那么多的忏悔和祷告，哪有空跑来偷听我说话呢！”我满不在乎地顶嘴。莎拉气得脸都白了，但碍于教会不得伤害他人的规定，只能一边在胸前划十字，一边小声地絮絮叨叨。
“慈悲的主啊，请您宽恕这个愚昧的男孩，拯救他被蒙蔽的灵魂……”
我把手揣进兜里，笑嘻嘻地看着她慌里慌张祈祷的模样。
“喂，莎拉。我真的没开玩笑：我想去看看，黑森林的后头有什么，山丘的另一边是不是真的有红色的屋子。”
“你真的想知道？”莎拉突然停下了祷告，转头认真地问我。
我愣了几秒，收起嬉皮笑脸，同样认真地朝她点点头。
“那不是大人用来吓唬我们，要我们乖乖听话的故事。”
莎拉压低了嗓子。
“那个地方也许是真实存在的。因为…我曾经到过那里……在梦里。”
我瞪大了眼睛，意识到她并不是在说笑。
莎拉有夜游症。这是她告诉我的秘密。
莎拉一家都是虔诚的教徒，所以莎拉从小接受的就是教会最正统最严格的教育。所以当她的父母第一次发现她梦游时，都以为她是被恶魔附了体。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，莎拉的夜游症已经几乎不发作了。
“那是一个星期前的事。那天晚上我照旧做了晚祷才上床就寝。”莎拉回忆道。
我睡得并不安稳，在床上一直翻来覆去，后来才感觉有些睡意。迷迷糊糊的时候，我感觉自己渴得要命，于是就起床到厨房找水喝。可是厨房里没有水，我越来越渴，于是干脆从窗户翻了出去，到了后院里。我记得当时院子里亮堂堂的，全是月光。对，那是一个满月夜。我当时就想，自己应该赶紧回到卧室，不要再想什么喝水的事。
可是，我无意间抬头看了眼夜空，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做的。我看到了满月——它亮极了，连周围的云都带着一圈银色的光晕。不知怎么回事，我不再慌张了，而是转身继续向前走：月光仿佛在指引我去某个地方。
于是我穿过后院，离开村子，一直向教堂的方向走。很快我就看见了教堂的大门，但月光不想让我在此停留。我继续向前走，心里一点也不害怕。
我走进了黑森林里，里头很安静，什么都没有，只有月光在地面为我指路。我继续走啊走，直到森林都被我抛在了后头。月光不想让我停下来，它变成一条银色的小路，在那片荒芜的山丘上一直延伸过去。
我踩着小路越过了山丘。
然后，月光停住了。
我看到了月光下那片红色的镇子。
我走了进去。
我还想追问莎拉她在小镇里看到了什么，莎拉却皱起眉头，晃了两晃，猛地往后退了几步，整个后脑勺都撞在墙上，发出结实的一声闷响。
“你怎么了？！”我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肩膀，紧张地观察她的神情。
“我没事……就是刚才不知道怎么，突然觉得浑身没力，站不住脚……”
“你、你不疼吗？”
“啊？”她困惑地看着我。“疼倒是不疼，就是有点头晕。”
“可是，你刚才整个脑袋都撞在墙上了耶。”我咋舌道。
“是吗……”莎拉还是一副愣愣的样子。我急着听后续，于是催促她往下说。但她却怎么也记不得后面发生的事了。
“第二天我是被爸爸妈妈在后院发现的。”她低下了头，布袍下白嫩的双手蜷缩在一起。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那天晚上梦游到了那么远的地方……或者，我只是走到了院子里，后面那些离奇的经历都是我的梦而已。”
我若有所思。“有可能。毕竟梦这种东西，恐怕是连神父都无法解决的事。”
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，惊起了栖息在屋顶上的乌鸦。顿时，鸦声和钟声混到一块儿，在村庄上方聒噪个不停。
“不，我相信莫里尼神父会向主传递我们的祈祷和疑惑。”莎拉挣开我扶着她的手，神情又肃穆起来。“你瞧，快日落了，我也该去教堂祷告了。明天见吧，马丁。”
“好吧，明天见。”我无奈地和她道别。
我照常赶着家里的羊去河流下游饮水。经过莎拉家的时候，却发现有许多人围在那儿。
我莫名有些不安，甚至顾不上羊群会不会走散，撇下它们，径直冲进密密麻麻的人群里。
“怎么了，怎么了？”我费力推开堵在前面的大人，才挤到前头。只见莫里尼神父板着脸站在莎拉的家门口，莎拉的父母跪在他的面前。神父一手把圣经抵在胸口，一手抓着十字架悬在他俩的头顶上方，嘴里念念有词。周围的大人们全都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。
唯独不见莎拉的身影。
我害怕了，朝她父母喊了一声。
“莎拉呢？”
大人们面面相觑，没有人敢回答我的质问。于是我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。
“莎拉呢？”
突然，莎拉的妈妈脸色惨白地瘫倒在地上，捂着脸开始嚎啕大哭。人群一阵骚乱，有人上去围住了她，还有人在胸口划起了十字祷告。而我被赶来的妈妈一把拽住了胳膊就往家里走。
“莎拉！莎拉！”
直到人群都看不见了，我还在声嘶力竭地大喊莎拉的名字。
莎拉被那个邪恶的小镇带走了。
与她接触过的我，被爸爸妈妈强制带到了教堂。莫里尼神父让我跪在神像前，而他则不停地念着经文，不时用树枝沾了圣水洒在我的头顶上，为我驱邪。
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些。我只在乎一件事——
莎拉究竟去了哪里。
莎拉消失了，村子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安宁。人们照常干农活，虔诚地去教堂。
只有我被锁在了家里，除了定时被带到教堂做驱邪仪式外，其余时间一律不能离开卧室。奶奶时常在我的卧室外偷偷啜泣。她坚信如果不听教会的告诫，我也会像莎拉一样被恶灵带走。
我不相信她是被那个虚假的故事里的小镇带走的，但是她失踪前跟我说的那些话让我百思不得其解。
我必须要亲自去检验她的话是否是事实。
又过了差不多半个月，我终于可以在驱邪仪式之外的时间离开困着我的卧室，在家里小范围的活动。
至少家里人允许让我上桌吃饭了。
吃饭的时候孩子是不可以说话的，但可以听大人们交谈。
爸爸说明晚会是一个满月。
所以我的处境可能会比平时更危险，需要在我卧室门口的锁上洒圣水，加强保护。
我趁大人们忙着讨论谁去向神父要圣水的空隙，偷偷拿了一块干面包藏在衣袖里。
满月夜到了。
我从窗叶的缝隙偷偷向外张望。
寂静的深蓝色夜幕上，只有一轮无比饱满的圆月孤零零地闪烁银辉。
清冷的月光顺着木板拼接成的墙板之间的缝隙滑进来，安静地在我的手心化作一掬清水似的光芒。
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老人们总说月光里具有魔力。
因为它的美过于神秘，摄人心魄。
直到耳边传来隔壁父亲隐隐约约的鼾声后，我终于开始了行动。我蹲在卧室的角落，小心翼翼地把被我早就撬松的木板卸下来放好。很快墙上就出现了一个可容一人出入的小洞。我灵活地钻了出去，从村庄的后方朝着教堂的方向飞奔。
我跑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家，无一例外的黑漆漆静悄悄。没有人敢像我这样违背古老的训诫，在危险的月夜里做如此疯狂的事。
经过教堂的时候我没有犹豫，甚至加快了速度往前跑。
当面前出现了那片黑峻峻的森林时，我才停了下来。深呼吸几次后，我掏出准备好的干面包掰碎，边走边洒在地上，慢慢走了进去。
森林里并不像我在外面看到的那样伸手不见五指。月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间洒下，在地面形成一条亮晶晶的小路，隐隐绰绰地一路通向深处。
我突然意识到为什么莎拉可以在梦游的状态下穿过森林。
周围安静得令人发慌，连猫头鹰的叫声都听不到，唯一的声响就只有我走路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。我的额头渗出了汗，不知是之前跑步消耗出的，还是因为害怕。我不敢东张西望，只能硬着头皮，顺着月光小路往前走。
终于，我安然无事地走到了这片传说有古老恶灵居住的黑森林尽头。我松了一口气，才发觉整个后背都湿透了。不过顾不上擦汗，我的神经又再度紧张起来——
那片山丘就在眼前。
我抬头看了眼夜空，月亮已经升到了我的头顶，它变得更加明亮，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。
月亮在安静地注视着我。
我咬咬牙，鼓足勇气继续向前走。
越过山丘后，眼前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。
月光下，是一片幽灵般的小镇子。
老人口中的传闻是真的。故事里的红屋顶小镇并不是空穴来风。它在月光下浮现出某种诡异而颓败的，没有生息的美感。
如果这一切都不是幻象，那么莎拉一定在里头。
我不由自主的一步步向里头走去。
路过一间屋子时，我听到里头隐约传来某些类似于指甲在墙上抓挠的刺耳声音。
我停住了脚步，瞪大了眼睛，死死盯着那面破败的高墙。
抓挠声还在继续，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。正当我挣扎着要不要进去一窥究竟时，声音消失了。
忽然，万籁俱寂中，一声极其痛苦的，撕裂沙哑的哭喊声让我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，两腿直发抖。
伴随着凄厉的惨叫，一只熟悉的稚嫩的手臂忽然从漆黑的窗口破出，竭尽全力想要伸向外面的世界。然而所有的挣扎只是无谓的徒劳。那只手最终失去了力气，绵软无力地耷拉在窗沿边。
惨白的月光下，我清楚地看见，那只原本洁白的手臂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红色斑块，甚至附着了鱼鳞般的碎屑，纤长的五指扭曲成畸形怪异的鸟爪状，不时抽搐痉挛，在苍白的外墙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。我愣在原地，半张着口，浑身冷汗涔涔，难以动弹。
一阵夜风从小镇刮过，带起了那手臂上的碎屑，在明晃晃的月光里向我扑面而来。
我突然间明白了那句老话的真正深意。
月亮是疯癫。
毫不犹豫，我转头就跑，将那只熟悉的小手，以及那片无声无息的红屋顶们悉数抛在身后。
月亮是疯癫。
奶奶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回荡在耳边，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重复着。
月亮是疯癫。
我用来标记路线的面包屑早已被野鸟啄食得一干二净，我只能没头没脑地在森林里乱跑。幸好月光小路只是变淡了，但还没有消失。最终，我还是跑出了黑森林，朝着村庄一路狂奔。
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时，天空刚刚泛起黎明前的灰白色。熟睡的村子正在苏醒，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。
当我颤抖着把最后一块木板拼好后，外头传来了教堂的晨钟。卧室外开始有了脚步声，我知道是家里的大人起来了。我听到奶奶絮絮叨叨的声音，似乎是在感激主的庇佑，人们又平安无事地渡过了邪恶的满月夜。
我瘫在卧室冰凉的地上，任由眼泪不断滑落。
月光从来不是邪恶的象征，人心才是最扭曲的疯癫。
*中世纪时，由于医学知识技术的匮乏和神学的传播，麻风病被教会认定为魔鬼的诅咒，麻风病人则是被恶灵附体
